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纹 身 无 罪
肖 鹰
题记：日前有朋友转来一张照片，其中显示某地派出所告示民众的大幅标语“纹身是黑恶势力外在表现”。以此标语告示，该派出所实将纹身认定为犯罪行为。
纹身是一种文明行为。动物是不会纹身的，斑马体表的条纹和孔雀艳丽的羽屏，是自然生长的结果，它们受制于遗传基因，无论好恶，不能改变。纹身在人类文明孕育期产生，它早于服装的制作和使用。纹身作为氏族文化的一种标识图像，首先承担了部落认同、身份识别和相关的图腾文化功能。
史前文化的纹身，可能早是以有色矿物质作颜料涂绘体表，随着磨制工具的发展，即进入新石器时代，才开始以体表创伤制造稳固的蚀刻图案。法国学者阿拉蒂的《艺术的起源》一书中收录有距今约8000-1100年的阿尔及利亚石壁上的纹身图像。在这些远古壁画上，我们看到的不是邪恶或恐惧，而是人类蒙昧时代的初民之纯朴自在。
时至今日，我们仍然可以在非洲、拉丁美洲等各大洲见到一些地区的土著居民生活在氏族文化中，纹身对于他们是生而为人必须接受的标志性社会仪式。法国摄影家拉夫格（E. Lafforgue）2012年拍摄的埃塞俄比亚土著居民的纹身系列图片显示，纹身是青年男女进入成年必须经历的重大仪式，他们以承受纹身创伤的剧痛来展示他们的氏族认同和坚韧精神，成功的纹身给予他们自信和欢欣。
古代专制时代，等级森严的服饰代替纹身成为族群认同和个体身份识别形式，纹身则趋于沉没，转而存在于隐密团体的群体认同和身份识别。因此，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海盗扮相的标准符号是凶恶图文的纹身。
在现代化社会中，纹身同时失去了氏族社会和隐秘团体的认同、识别功能。它只是作为一种人类文明活动的历史记忆，它存在于个体自我装饰行为中。无论在史前氏族社会，还是在古代隐秘团体中，纹身的图案是由其部落或团体统一设计和严格规定的，对于个体是非选择而且强制性的。但是，现代化社会中，纹身是接受纹身者自主选择的，纹身图案不仅具有高度选择自由，甚至是个别化设计的。自主和自由，是现代纹身区别于传统纹身的一个根本特性。
基于自主和自由，现代化社会的纹身不具有任何预定和确定的社会意指和意义。因此，它作为个体自我装饰在表达自我认同之外，所能实现的社会价值，只能是审而非实功利的。用句直白的话说，在现代化社会，纹身不过是一种与时装并列的个体审美消费。如果“纹身是黑恶势力外在表现”，难道时装不同样可被认定为“黑恶表现“吗？如果一种个体审美消费行为可以被随意认定为“黑恶表现”，那么，人们的个体行为，又有什么不能被认定为“黑恶表现”？
人类文明，从史前蒙昧时代，经古代专制社会，而进入到现代化民主时代，如果说有“进步”可称，那么就是个体从氏族或团体的禁锢和禁忌中获得自主和自由。纹身的历史演变，正是人类文明进程的产物。美学在18世纪欧洲被确立为一个独立的哲学学科，它的独立性正在于以康德所揭示的“审非功利性”和“想象力的自由律”两个并立的基石确证个体审自由。在个体审美自由的现代美学原则下，纹身作为个体自主和自由的选择，与时装一样，除了是个体自我的自由确证，没有其他任何意指和意义。
在美学人类学的视野下，我们必须承认，纹身携带着史前图腾文化的基因，它甚至也不可完全排除对专制时代隐秘团体的文化认同因素。在更具文化技术效率的服饰长足发展之后，纹身的确可视作一种对“没落文化”的顽固认同。但是，对纹身的美学人类学研究，应该更深刻地提示出“纹身的顽固”包含着人类自我历史记忆的复杂机制，这种记忆机制同时也表现为对远古器物的“文物保护”。如果真懂得“文物保护”的人类学价值（不是一般所谓历史价值），那么，是不会不知道纹身作为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的文化价值和存在正当性的。
在现代化个体装饰中，相对于可随意装卸的服饰提供的便利，纹身对于接受者同时提供了肉身蚀刻的稳固和痛楚。高科技的纹身技术为当代纹身者解除了痛楚，但是在保持肉身蚀刻的稳固的同时，也保存了“痛楚记忆”所包含的坚韧甚至绝诀气质。正如纹身从远古的显型文化转为专制时代的隐型文化，当它在当代消费文化中重新出场、走向显型的时候，它将隐型或隐秘作为一种与时尚离合含混的元素发挥出来。这就是我们对纹身的接受，普遍感受到一种“密码“式的亚文化意味的原因。这就不难理解，纹身作为一种时尚，它更普遍地发生在具叛逆性的青年消费者身上。
早定义，是由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在公元前6世纪提出的，他说，美在于和谐，而和谐是“对立因素的统一”。“多样性”，是前提。个体美如此，社会美如此。在当代审美文化的多元化世界中，纹身自有它的一席之地。
作为个人审美趣味，任何人都可以对纹身持接受或拒绝的态度，可以表达自己的欣赏或厌恶。但是，基于现代美学的自由原则，准确讲，基于个性自由，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将纹身认定为“黑恶表现”，动用公权力施以打击和压制。
在进入2019年的今天，公权力对纹身的“黑恶”定罪，在表现对人类文明发展史的无视的同时，表现了权力的专制和。
纹身是一种文明行为。纹身无罪。
2019年4月7日
【肖鹰，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】
